迟来的深情比草贱

01
毕业八年，这是我和霍然第一次参加同学会，不为别的，就是为了躲开魏潇。
听说魏潇自从毕业后再没有与任何人联系。
所以，这次当班长到我家楼下接我们的时候，我们才勉强上了他的车。
「霍然，你这腿这么细，会不会一碰就折了啊？」
康晚玉说着就要用手去摸霍然的腿，被我挡了回去。
霍然因为一次车祸，下肢瘫痪多年，肌肉萎缩，腿部变形。咋一看，确实有点儿刺目。
但我不允许任何人拿霍然的腿说事。
康晚玉也不好使，哪怕她现在已经是市里有头有脸的女企业家也不行。
「沈小悠，我还以为你嫁了个什么人，原来是个瘫子啊？」
一道冰冷阴沉的声音从背后响起，我如芒刺背，一生都忘不掉的声音。如果知道他也在，打死我都不会参加的。
我用手按了按霍然的肩膀，他也本能地回握了一下我的手。
我回过头，对上一双寒星四射的眼睛，八年前，就是这个眼神让我心灰意冷。
看着眼前这个叫魏潇的男人，本想体面的打个招呼，竟然张了半天嘴，一个字都没说出来。
康晚玉看到魏潇，连忙小跑了过去，挎上魏潇的胳膊，淡淡地对我说道，
「当初，要不是你跟别人跑了，今天魏氏集团总裁夫人的位置可能就不会是我了。」
魏潇这一身打扮以及现场人对他的恭维态度，想来，他如今已经是今非昔比了。
「反正我也不稀罕，让给你了。」我无所谓的回答道。
大家争着把魏潇请到了主位。
……
一时，魏潇的风头盖过了我们的寒酸，踩低捧高永远是成年人聚会的社交标准。

02
猝不及防的相遇。
他，上流社会的成功俊杰，我，靠送外卖养活孩子和残疾老公励志妇女。
当年，我们俩是校园里灰姑娘与王子，后来，灰姑娘攀了更高枝，抛弃了王子。结果，落得了今天的下场。
“不好意思，外卖取餐请到门口的等待区。”
服务员小姐在我面前做出了一个请出去的手势。
房间响起似有似无的笑声。
我这才想起来，走的匆忙，还没来得及换衣服，背后偌大的两个“外卖”字，就好像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是干啥的一样。
“没事没事，我们一起的。”
班长过来解围，顺道接过了我手中的轮椅，康晚玉抢先帮我们挪出了位置，我和魏潇成了一个圆的直径两端，只不过，人家是主位席，我是上菜口。
「小悠，给霍然看病的钱，都还上没？」
「当年你那个社会大哥进去后，是不是还牵连到你了？」
「听说霍然晚上出摊卖手抓饼，在哪卖，我们也去捧捧场。」
「你们还住在那栋危楼里吗？那附近都没居民了吧？」
……
在大家一片关心的嘲讽中，魏潇脸上始终带着深藏不露的眼神盯着我。
「你们都没完了，是不是？当年，咱班有人被欺负的时候，哪次不是人家霍然替你们出头？还有小优，她外婆做的咸菜，你们谁少吃一口了？」
大家终于在班长的呵斥声中消停下来，但是眼神里的幸灾乐祸依然掩饰不住。
我是靠着外婆卖咸菜养大的，为了在班上不被孤立，我只能用咸菜来讨好大家。甚至到后来，不再是我带啥他们吃啥，是他们想吃啥点啥，我就让外婆做啥。
那个时候的霍然，就是每个班级里让老师最头痛的学生，打仗斗殴、逃学旷课，反正除了学习，他啥都干。但就是这个在外班眼里的校霸，却把班级里的同学保护得很好。
而今，在座的每个人都变得比我们强大，却把拳头伸向了比他们弱很多的我们。
「这些年，确实是我拖累了小悠。」霍然说得平静，但是我知道，他心里是做了莫大的自我防御。
「不准你这么说，是我愿意的，你就是我的天。」
我看向霍然，特意放大了音量，想让所有人不仅听到还要听得清楚。
「魏潇，亏得当年你和小悠没成，要不现在做轮椅的那个人没准就是你呢！女人命衰，杀人不用刀。」
康晚玉坐在魏潇的旁边，不时地羞辱着我们。
「没错，所以，你们以后都离我远点儿。」
我大方滴给霍然夹着菜，全然不顾大家的闲言碎语。
很显然，这次同学会的目的就是想通过我和霍然找到他们各自的优越感，然后借着机会再抱上魏潇这棵大树。
既然来了，躲不掉，那就多吃点吧。这么高档的酒店，要是让我们自己花钱肯定是不会来的了。
霍然的盘子被我堆得像是小山，他却没动几口。

03
「你们慢慢吃，我们要去接孩子了。」
时间差不多了，我起身告辞。
「是不是霍然该去厕所了，要不让男同学帮个忙？」
「我听说，这样的人出门，都穿着尿不湿。」
「下肢瘫痪了，还能生孩子啊？」
……
我快速地扫了一眼依然从容淡定的魏潇，他眼神犀利如刀，冰到谷底。
[她自找的，活该。]魏潇冷冷地说道。
众人随即附和。
班长无奈地看了眼魏潇，走过来，低头说道，「我没想到会是这样。」
「没事的。呵呵，早都习惯了。」
我推着霍然出了酒店，屋外刮起了入冬以来最冽的风，刺眼的广告牌映射下的雪花显得格外的凄凉。
「对不起，给你丢人了。」
「这算个屁啊？这不比当年强多了嘛。」我紧了紧霍然的围脖。
推着霍然来到路口等出租车，雪天车少又不好打。
不一会儿，我俩就成了雪人。
路灯下突然多了一条长长的身影，三个影子分两处，就这么默默地静止不动。
我眼睛酸得难受，不敢回头看。
那年，魏潇看见我跟大哥搂在一起，也是一个雪天，只不过那是春天的最后一场雪。
「沈小悠，看来他们说的都是真的了？」他堵在我家门口。
「你都看到了，还有假嘛？」
「为什么？」
「这不是很明显吗？跟着他，我直接跳过了吃苦奋斗的阶段。」
「可你说过，你要陪着我出人头地，等着我成功。悠悠，我可以的，你给我点儿时间。」
「魏潇，你还不明白吗？我不想等了。」我忍着心里的疼，坚定地说着。
「不想等，那你还在前几天跟我做那种事？」
是的，就在我决定要跟魏潇分手的时候，我把自己献给了魏潇。
青春火热的少年少女第一次翻越雷池，羞涩、作痛、兴奋还有即将逝去的不舍，好多好多种情绪混杂在一起，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， 我要用自己的身体给我的这场痴心恋画个句号。
还有……还有我想把第一次留给魏潇。
「提前找经验不行吗？你以为大哥是那么好伺候的吗？」
「沈小悠，你可真够贱的。」
「对，我他妈就是贱。」
我悻然地转身，一瞬间泪如泉涌，心似刀割。
我偷偷地从窗户中看着矗立在雨雪中的魏潇，他就那么站着，良久良久，好几次我都想冲出去，收回自己的话，我想告诉他，
「魏潇，你什么样子我都愿意等，我愿意陪你功成名就，也愿意跟你吃糠咽菜，更愿意拉着你的手等着皱纹爬满脸。」
「魏潇，我爱你，你就是我此生的根，有你我活，没你我就是行尸走肉。」
「魏潇，我每时每刻都在想你，从未停止，以前不会，以后更不会了。」
……
但是他妈妈的话一直在我耳边萦绕，「沈小悠，你真的配不上魏潇，背景、学历、家风，你没有一样是可以拿得出手的，你一个没爹没妈的人，怎么能担得起魏潇的人生呢？」
「魏潇已经被国外的一所知名大学全奖录取了，但是他为了你拒绝了，人生能有几次这样的机会，你就高抬贵手，我知道你也不容易，我可以给你钱。」
我同意跟魏潇分手，只是单纯的希望他好，跟钱没关系。
但他妈不同意，「这钱你必须拿，不仅拿，还要让魏潇看见，要不怎么证明你不是真的为了钱而离开他，怎么能让他死心呢？」
那天我数钱的样子，他全看在眼里了。
拿着钱，我的泪水在脸上纵横交错地流，就像雨水打在窗玻璃上，就像裂缝爬上快要破碎的碗，就像街道布满了城镇，泪水在脸上织成了一张网。
后来，他妈还不死心，又找来了一个社会大哥，让我做实了嫌贫爱富、拜金女的名声。
为了魏潇的未来，我又同意了。
我的魏潇，就应该像阳光一样明媚，像春风一样的清凉。
可自那年夏天之后，我的世界也无阳光也无风。

04
「霍然，二手货的滋味怎么样？不对，到你手里的时候最少也是倒三手了，可能还不止？」
魏潇极尽羞辱的话，打破了三个人的沉静。
「魏潇，你没有资格这么说小悠。」
「是吗？那我出钱从你手里把她买走呢？有没有资格呢？」。
他越是想让我难堪，我就越要帮着他让自己难堪。
「好啊，魏总，一个亿，我跟你走。」
「沈小悠，你当自己是国宝呢？一个亿？你配吗？」
「拿不出，就别在我面前装大尾巴狼。」
扔给他一句话，我推着轮椅，在雪地里艰难地离开。
热烈流淌的眼泪凝结成小冰条挂在脸上，心却比冰都凉。
我伸手拦下了迎面驶来的出租车，熟练地架起霍然，地上结了薄薄的一层冰，一脚没踩住，我和霍然都摔倒在地上。霍然努力地用手支撑着地面试图自己起来，我爬起来去扶他，一着急，接连又摔了下去。
「我赶着交班，你们等下一辆吧。」司机说完，摇上车窗就消失在了雪雾里。。
留下满身满脸雪的我们，还有倒在地上的轮椅，我们坐卧在雪地里，相视一笑。
这已经不是他们第一次被别人扔在马路上了，霍然刚出事那两年，我还不太会照顾一个下肢瘫痪的人，再说那个时候力气也不如现在的，我们每次出门都差不多被别人嫌弃，这些年，我的心早就磨出了茧子。
路面那么滑，我索性不站起来，直接爬到霍然的身边。
两个人抱在一起，心照不宣的哈哈哈大笑。
有些话不能说，有些感受不能细想，大笑，大声的笑是最好的掩饰。
突然，脖领子被人揪起，雪花顺着脖子灌进去了，碰到皮肤融化成水，冰凉彻骨。
我被人硬塞到了一辆车里，
「沈小悠，这就是你过的日子？」
我抬着已经凝结成霜的睫毛，看向怒视于我的魏潇，「不用你管。」
我起身要下车，
「坐着，别动。」
霍然被魏潇狼狈地扔在了我旁边的座位，一时间失去平衡，栽向了我怀里。
「你腿没事吧？」我紧张地问道
霍然会心地摇摇头。
「去哪？」魏潇暴躁至极。
「我们自己会走。」我亦倔强如他。
我们就这样怒视着对方，谁也不让谁，我的眼神有多凶狠，心里就有多疼，直到眼睛里的液体实在装不下了，顺脸而淌。
「前面左拐直走第三个路口。」霍然沉稳而温柔地说道。
他用袖子抖落我头上的雪，「悠悠，别让孩子在老师家等太久。」
我软下来不再争执，筱苒的老师知道我家的实际情况，私下里对筱苒没少照顾。
「停车，停车，我家的轮椅还在路边呢。」
魏潇就像没听见一样，继续开着车。
没了轮椅，霍然就没有办法行动了，我急得大哭。
「轮椅刚才摔坏了，取回来也用不了了。」霍然说着把我搂到怀里，用围巾给我擦着眼泪。
车内后视镜里，锋利阴冷的目光射过来，
一个急刹车，我和霍然的齐齐地抵到前排座上，车子滑行半天，我们才得以缓过神来。
「到了。」一道低声怒吼。
我跑下车，顶着风雪，眯起眼睛，从老师家把筱苒接到了车里。

05
「爸爸，这车也太好了吧。」
筱苒上车就扑到了霍然的怀里，女儿跟霍然比我都亲。
「筱苒，叫叔叔。」霍然低声地提醒。
「叔叔好，我叫筱苒。」
魏潇从后视镜看了一眼，有那么一丝停顿，「去哪？」
「我家。」
说完我就后悔了，下意识里说出的话，一下子暴露了过去的许多事。
「还住在你外婆的那栋老房子？」
我没有回答，魏潇也没再多说一句话，使劲儿踩了一脚油门，汽车尾部在雪里打着圈向我家驶去。
这里，原本就是穷人住的地方，最近几年拆迁改造，更是显得满目疮痍。
我下车，绕到霍然这侧，魏潇比我早一步，已经要抱起霍然。
「不用，我能行。」我不想让他再用这样的方式羞辱霍然。
「筱苒，你在后面推着点儿爸爸。」
我弯腰半蹲在车门前，霍然把手搭在我的肩上，我顺势往上一拽，筱苒在后面再一推，这样的配合我们不知道已经重复了多少次。
「魏潇，今天让你见笑了，我们就不邀请你上去了，谢谢你了。」
「筱苒，跟叔叔说再见。」
即使自己内心已经被伤得千疮百孔，霍然还不忘时刻教育女儿礼貌待人。
我把霍然放在沙发，帮他换上睡衣，安排好筱苒写作业，看似无意的走到窗前，那个身影还在。
好熟悉的画面。只是今日，他冷了，可以直接坐进百万豪车里。
「他还没走呢？」
「嗯？」我假装没听懂。
「我带你去卫生间，把纸尿裤脱了吧，捂时间长了，容易长湿疹。」我横抱起霍然。
他们说的没错，霍然每次出门就是穿着纸尿裤才会避免上卫生间的尴尬。
当初那几年，我们没有经验，也是为了多省下一条，长长把霍然的皮肤弄得一片片的湿疹。
霍然由于长时间不运动，下肢已经萎缩，身子也比正常人清瘦许多，加上我这么多年干活的锻炼，我早已锻炼出了麒麟臂。
「没有了轮椅，我连基本的自理都做不到了。」
「不用担心，一会儿我就在网上买一台新的，正好那台也该换了。」
为了一顿聚餐，牺牲了一台轮椅，我心里大喊不值。
「我看你晚上吃得很少，要不要我再去煮点儿面？」
「吃饱了，我的饭量一向不如你的。」
霍然最近的食欲总是不太好，像是没有胃口一样。我想带他去检查一下，他心疼钱，总说是因为自己不运动，食量大不起来。
想来也是对的，不像我，一天全靠饭量支撑着体力。

06
第二天，我接的单子都是家附近的，因为中午要赶回去给霍然做饭，还要帮助他去卫生间。
刚走进楼口，就看到魏潇冰着脸从里面出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