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溪传

1
凛冽的寒风穿过破碎的城墙，硝烟滚滚，破败的旗帜在风中摇曳，诉说着这场厮杀的残酷与悲壮。
“霍将军，这样硬抗不是办法，我方死伤惨重！”
“霍将军，对方熟知我们布防塞点，实在奇怪！”
“霍将军，快关城门！不必管我等！”
“霍将军，我们必须马上退回城内！蛮子来势汹汹！”
“霍将军，你快撤！我带人断后！”说罢，策马列阵，纵横冲杀。
空气中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，还夹杂着硝烟和尘土的味道。
断裂的箭矢和残破的盾牌散落在地上。
“霍将军，我……老家有一个……未过门的媳妇，但我回不去了……”将死的士卒颤抖着从染血的怀里掏出一张写着地名的纸条和簪子，“帮我……还……给她，让她找个合适的人……嫁了罢……”
“霍将军，我的军饷一直攒着，我娘……身子不好，家里……只余一个弟弟照顾着，帮我把……军饷捎给他们。就说，我……不孝，来世定要……贴身尽孝，给她养老送终……”濒临咽气的士卒面带惋惜。
烽火连天，狼烟四起。
“霍将军，我儿才六岁，上次离家时……他说让我回去后教他……射箭，长大了……他也要上战场杀敌，帮我告诉他……爹爹食言了……”身中数箭的副将奄奄一息。
城外的将士们奋不顾身地冲入敌阵，刀光剑影中，血肉横飞。
这一战，战死的人里，最长者，三十八岁，最小，年不过十三！
他们此刻就躺在我的脚下，化作了血肉。
数万英魂，埋骨江门城外。
残破的草窗外，袭来一阵温暖的春风，却激寒了我额头上的汗珠。
我倏然睁眼，猛地坐起身。
神志恍惚片刻，伤口的剧痛使我回神，才惊觉又是一夜戾梦。
两个月前，我领兵在边塞要地江门城刚与南蛮经历一场鏖战。
自战场带伤回都城临安后，我被罚在城外青山寺思过。
定下的罪责是此战虽胜，但损失惨重，概因为作为主将的我急功近利、误断军情。
圣上大怒，令我连夜回都城，本欲革我军职，再军法处置。
后有人为我求情，才重罪轻罚，只在青山寺闭门思过一个月。
这令人煎熬的一个月里，我对死去的将士们心怀愧疚，对南蛮敌军充满痛恨。
亦对只能眼睁睁看着将士们一个个倒下去的自己，懊恼难当。
我有想过以死谢罪，但蛮人犹在，魏国疆土不稳，百姓还在受苦受难。
此仇未报，外敌不驱，何以敢死。
霍家满门英烈，俱是豪杰，怎可因我而玷污门楣。
身心俱如绷紧得弓弦，满腹糟糕情绪无处宣泄，便难免脆弱一回，奢望着有人能在此时开解我、安慰我。
哪怕是，只来看看我。
而那个最应该出现的人，连一个口信儿都没有。
我的未婚夫婿——东宫太子李风瑾。
他不仅一次都没有看过我，据闻眼下还与一个叫郭绮罗的女子你侬我侬。
听寺里的小沙弥嚼舌根说，她出身名门，是枢密使郭忱的嫡女。
因在太后寿宴的一曲飞天舞，而让李风瑾一见钟情二见倾心。
两人郎才女貌，此事成为临安城广为流传的一段佳话。
想到他们亲密无间的样子，我心中的愤怒如潮水般涌上心头。
我霍云溪也曾是神威将军府的嫡女，父兄悉数战死后，圣上为表安抚，将我赐婚给东宫太子。
流言蜚语满城飞，说我恃功而敲，高攀太子。
彼时，李风瑾常常劝慰我不要在意这些胡言乱语，说他敬重神威将军，心甘情愿与我订亲。
孤苦无依的我，满心满眼都是那人温柔的眉眼。
然而，家道中落，将军府早已不复往日荣耀。
我自知与他不般配，自卑不已。
家中母亲病弱，年轻的寡嫂亦因郁结于心而伤体，唯一的侄儿将将三岁。
世人皆擅攀高结贵，趋炎附势，谁还会记得为国为民的将军府妇孺也是需要生活的。
为了给母亲和寡嫂看病吃药，府里家产尽数变卖，仍捉襟见肘。
霍氏门楣，只能由十六岁的我撑起。
于是，我拿起银枪，毅然从军。
那些嘲讽奚落我的人认为女子只能在家相夫教子，我想证明给他们看，女子若是有机会上阵杀敌，也能以一当百。
我霍氏一族，无论男女，皆是国之良将！
我要为自己挣功勋，为将军府延续心志。
记得我身披战甲，离城赴营那日，李风瑾说：你为我开疆扩土，我为你保驾护航，此生定不负卿。
此后四年，往来书信中，他亦是字字含着情意，句句盼着卿归。
2
天穹转暗, 又一个夜幕降临。
压下心中涌出的那种近乎无力的挫败感，我换上一件干净的衣裳，潜入夜色中。
今日是我解除禁足思过的日子。
一整个白日，除了家里差使了奴仆过来问安和给我收拾行囊外，再没有任何人来过。
东宫。
李风瑾执笔，郭绮罗研墨。
殿内有两人正共执一笔绘丹青，端地风雅传情。
他们时不时看向对方，举手投足间，尽是情意。
好一对才子佳人。
郭绮罗娇媚问，“太子哥哥也曾和她这样过吗？”
李风瑾嗤笑，“她呀，不解风情至极，不擅琴棋书画，一点也没有闺阁女子的婉约柔媚。”
说着，他握住她的手，“她哪有你这般柔情蜜意，力大得似个男人，手糙如马掌。”
他们口中的她，可想而知是指谁。
我隐在窗外的树上，垂目看着自己的手。
手背的确有些伤疤，手心也有硬茧，但依然白皙细长，何至于被他如此贬损。
若不力大，战场上该如何执枪，如何杀敌？
人们自来敬仰英雄，难道就因为我是女子，就该这般被侮辱吗？
战场上，作为女子的我没有任何优势，唯一的优势就是比别人付出更多，心志更加坚韧。
手磨出血泡又如何，自会愈合结痂。
然后再磨破，再愈合。
久而久之便成了硬茧，再也感觉不到痛。
我离家征伐，为的是日落西山的将军府，为的是饱受欺凌的边疆百姓，更是为了能配得上他。
而他又是怎样待我的？
此时此刻，我突然觉得这些年自己很蠢。
过往的甜言蜜语就像个笑话。
我那样义无反顾地为他，如今看来，全是徒劳。
现在我晓得了，那些都只是一段单相思而已。
而我要学会及时止损，毕竟我做不到像别的娇女子那样到他面前哭哭啼啼，求他垂怜。
那夜，我悄悄的去悄悄的回，再没有找过李风瑾。
后面几日，圣上没有召见我，只令了吏部的人过来宣旨。
命我为六品武骑校尉，掌兵八百。
去兵部赴任后，我专心做事，无视人们窥探的眼神和落井下石的奚落。
如此安安稳稳过了一个月。
岂料，李风瑾却开始主动找我，虚情假意地嘘寒问暖。
我冷淡应对，只口不提我们之间的婚约。
他见我对他的态度与以往截然相反，才后知后觉一般叹道：“云溪，你是不是在外面听到了什么闲言碎语？你千万别当回事，那些都是他们的臆想而已。我前阵子没有去探望你，一是担心惹父皇猜忌，以为我只顾儿女情长；二是忙于差事。”
我冷笑，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。
“你伤势可有痊愈？”他盯着我的眼睛，言语关切，“江门一战九死一生，那些蛮夷真是越来越诡计多端，这次他们为何夜里主动突袭？以前他们最多就是随意撩拨一下，可不敢硬攻。”
他的眼神和语气似乎带着某种试探和抛砖引玉。
我微微蹙眉，自是不解。
须臾，他欲牵我的手，坦然一笑，“不提了，总之幸好你有惊无险平安归来。”
我不着痕迹地躲开他的触碰，心底异常烦躁，“殿下还有其他事吗？无事的话我要上值了。”
滚去对别人花言巧语罢，那个对他一厢情愿的霍云溪早已死在青山寺。
他愣了愣，随即纵容一笑，“我晓得你近来被降职难免郁结，那我改日再来。”
接下来几日，他隔三差五到兵部寻我，又是送字画又是送簪子。
我一概拒之。
不看他带过来的东西，也不听他说的甜言蜜语。
我始终记得那个和郭绮罗打情骂俏的李风瑾，在和别人说起我时，眼神和言词是怎样的鄙夷。
他说我粗鄙，说我不懂情趣，不会琴棋书画，一点也没有闺阁女子婉约柔媚的样子。
可我是武将，我的职责是带兵打仗，纵马扬帆。
若能选择，哪个女子愿意把绣花针换成铁矛长枪？
3
四月的春风搅动了山匪的贼心。
城郊关山一代屡遭抢掠，货商和周遭百姓苦不堪言。
我奉命进山剿匪。
初到关山，我没有急于行事，毕竟这里地势特殊，易守难攻。
我虽有八百人，但对方人也不少。
手里拿着府衙给的地形图，我沉声道：“张虎，你带一小队人，乔装成货商和镖师。”
“是！”
我：“陈长生，你带一队人负责和我们之前安插进山寨的人里应外合。”
“是！”
我：“剩下的人一半进攻，一半跟我去后山堵住出口。”
“是！”
如此布控两日，时机终于成熟，仅用半日便剿了两个匪窝，捉捕山贼三百余人。
有趁乱逃窜的匪贼与流寇，也被我们事先安插好的内应记下踪迹。
一路寻记号追捕，不过三两日，便将他们通通捉住。
一个手下畅快大笑，“这是我入职一来办的最痛快的一桩差事，参与的最利索的一次剿匪！霍校尉真是有勇有谋！”
张虎扬着下巴，“少见多怪，霍校尉可是领我们击退南蛮的大将军！区区一些山匪算的了什么，手到擒来。”
陈长生拐他一下，暗暗给他使眼色。
我顿了顿，“行了，整队回城。”
次日晌午，我回兵部复命。
出来时，遇到了李风瑾。
“云溪恭喜你，这次剿匪大获成功。”
我行了君臣礼，冷淡回复，“卑职职责所在，殿下谬赞。”
他眼神闪了闪，继续道：“你勿着急，等你再办几桩实事，我在父皇跟前再提点几句，重新册封将军便指日可待。”
我沉脸拱手，“不劳殿下费心，卑职尚有公务，殿下若无其他事，卑职告辞。”
“等等！”他喊住我。
他蹙眉，“云溪，你是不是还在为绮罗的事生气？可孤是储君，日后是皇帝，迟早会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，你要宽容大气一点，不要这么小家子气。”
我抬眼，“何为宽容？”
任由他们言语侮辱吗？
他清清嗓子，“男人嘛，自来都是左拥右抱的，你能不能理解一下？”
话不投机半句多，我冷嗤一声，转身离开。
今日大抵是出门没看黄历，刚出宫门，又和郭绮罗不期而遇。
门外都是一些贵女的车驾，想来是来宫里参加什么宴会的。
郭绮罗看到我便掩唇轻笑，“这不是云麾将军吗？”
说着，拍拍自己的嘴，“瞧我，竟忘了霍姐姐现在只是武骑校尉了。”
她话音落下，其他贵女皆跟着附和，或鄙夷嘲笑，或议论纷纷。
我翻身上马，懒得理会她们。
郭绮罗却不肯就此打住，快步走到我跟前，“今日皇后举办诗会，邀请许多贵女，竟是没有邀请霍姐姐吗？”
我垂头眯眼，“让开。”
她当即瞪起眼，“你这般无礼粗鲁，怪不得没有男人会喜欢你、愿意娶你！”
我怒极而笑，勒着缰绳，双腿夹紧马腹。
坐骑嘶鸣的同时，前蹄腾起。
郭绮罗尖叫一声，被掀翻倒地。
我纵马而去。
4
次日，我刚回兵部，李风瑾二话不说，直接冲进来给了我一巴掌。